莫砺锋:在程千帆先生诞辰110周年纪念会上的致辞
程千帆先生诞辰110周年纪念会,昨天在南京大学举行。本文为南京大学人文社科资深教授、《程千帆全集》学术委员会主席莫砺锋先生在开幕式上的致辞。
莫砺锋先生致辞
各位领导,各位嘉宾,老师们,同学们:
我们今天聚集在这里,隆重纪念程千帆先生诞辰110周年,我心里非常激动。我没准备讲稿,我只讲两点内容。
第一,大家看讲坛上展示的新版《程千帆全集》,皇皇12册。这么厚重的篇幅,这么丰富的内容,这么高超的水平,大家都一定很惊叹:作为一个学者的程先生,一生取得了这么大的成就。但是当我看到这部书的时候,当我在编这部书的时候,我心中涌起的一句话却是明末夏完淳的一句诗:“千古文章未尽才”。夏完淳的这句诗是追悼他的内兄钱漱广的,因为钱漱广只活了27年,一生的才华还没施展,就已经离开人世。我们知道程先生活了88年,应该说享寿较永,但是为什么我也想起了“千古文章未尽才”呢?就由于这不是程先生一生中本应该取得的成就,而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新版《程千帆全集》(佘治骏 摄)
在这部全集里收了由张伯伟老师记录的《劳生志略》,那是程先生晚年口述的生平回顾,程先生说了这样一句话:“我感觉到自己最适当的做学问的年龄,全给放牛放掉了。”为什么说放牛放掉了呢?因为1958年程千帆先生被打成右派,然后就失去了工作的权利,一直要等到1978年,他65岁的时候,我们南京大学才把他聘请到母校来任教。也就是从45岁到65岁这20年间,程千帆先生所做的事情是放牛、喂鸡、抄卡片、挨批斗、写检讨,都在做这些事情,根本不可能从事学术。我想对于一个从事文史研究的学者来说,45岁到65岁可能是最宝贵的黄金年龄,最好的治学时段,可惜那个时候程先生都无法从事学术。大家想一想,假如当年程先生没有遭遇那一场恶祸,那么他的成就远远不止于此吧!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对程先生感到非常钦佩。说实话,我也见过不少被错划为右派、后来改正的老一辈学者,但是大部分人等到改正摘帽以后,等到恢复待遇、恢复名誉以后,也就是安度晚年了。程先生被我们南大聘请回来时已经65岁了,但是他晚年在研究学术和培养学生上取得了那么辉煌的成就,所以他真是值得我们由衷的敬佩。
我还要引用程先生在《劳生志略》中的第二句话,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当年一直奋斗下去,一直坚持下去,程先生说:“说到底,我就是不服!”这句话对我感触最深。他不服,他不服命运对他的安排,他不服被剥夺工作的权利,他还要尽量地挽回损失,尽量地多做贡献。我觉得这种“不服”精神,实际上就是支撑着我们中华民族历经五千年风风雨雨一路走过来的最核心的、最坚毅的一种精神。不服就是不服从命运的安排,无论处境如何困难,还是要努力奋斗,还是要尽量地要挽回人生的损失。
纪念会现场(佘治骏 摄)
今天在座的,除了学校领导、嘉宾,还有程门的弟子,我们算是第一代,此外还有第二代、第三代的程门弟子,我想我们都应该从这套著述中汲取一种精神力量。正因为不服,文王才能演《易》;正因为不服,司马迁才能写《史记》;也正因为不服,程千帆先生才有这套《全集》。所以我们在以后的人生中间,不管碰到什么艰难困苦,大家一定要坚持这种不服的精神,要抗争,不能躺平。这是我想说的第一点。
第二点,我说一说对作为一个教师的程先生的一点感想。袁宏在《后汉纪》里记载了东汉一个人物叫魏昭,这个人没有什么其他太多的事迹,但他说过两句名言:“经师易遇,人师难遭。”这两句话却被司马光写进《资治通鉴》,可见如何重要。所谓经师,在汉代的学术背景中,就是传授经学的老师,也就是只教学问、只教学术的老师。人师,就是教怎么做人的,就是把德行教育放在首位的一种全面的教育家。他说经师是比较容易找到的,人师是很难遇的。我们考察、评价一个学者、一个老师,这是非常重要的标准。我觉得程先生就是一位真正的人师。他的教育除了传授学问,除了教弟子们怎么写论文以外,他更多的是教我们怎么做人,他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好。程先生在武大的教学我们不太熟悉,他到南大以后的情况,在座的徐有富学长、张三夕师弟,我们是第一届跟他读书的硕士生,还有张伯伟他们是直接听他上大课的本科生,我们都很清楚。他在教学中投入的那种热情,他用整个的生命扑在教学上,这是非常使人感动的。我们的会务组非常恰当地在这里展示了程先生写的遗嘱。这段遗嘱我当年最初读到的时候,真是非常感动:
“千帆晚年讲学南大,甚慰平生,虽略有著述,微不足道。但所精心培养弟子数人,极为优秀,乃国家之宝贵财富。望在我身后,仍能恪守敬业、乐群、勤奋、谦虚之教,不坠宗风。”
程千帆先生遗嘱手迹
我最初看到这份遗嘱时,大为震撼,一是程先生对自己一生的评价,把教学放在他的学术研究之上。我更为震撼的是感到一种非常重的压力,因为程先生说“精心培养弟子数人”,我想可能也包括我在内,但是我觉得我自己不优秀。我当时40多岁了,我觉得自己是中等资质,起步又晚,在学术上难成大器。但是有了程先生的这份遗嘱,我觉得老师对我们不光是一个评价,主要是一种期望,他对我们抱有这么大的期望!我就觉得有一种强大的动力在督促着我:你不能沉沦下去,不能消极。我今年已经74岁了,我一直也不敢松懈,我一直还在努力地工作。说实话,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这份遗嘱。这份遗嘱一直给我一个强大的压力,当然也是一种动力。诸葛亮在《出师表》中说:“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我也是这样,我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以伤先师之明”。老师对我们有这样高度的评价,这样殷切的期望,我们惟恐他会落空,所以我们一定要不断努力。
程千帆先生这份遗嘱,当时虽然是指他亲自教过的我们这几个第一代弟子,但是通过我们在南大的教学,我想我们已经把这个遗嘱中包含的殷切期望,那种鼓励,那种力量,传递给我们的二代弟子和三代弟子。所以我希望在座的更年轻的程门弟子们,一定要从这份遗嘱中汲取人生的鼓励,汲取前进的力量。我们绝不能躺平,我们永远要努力,要对得起程先生的这份遗嘱:“恪守敬业、乐群、勤奋、谦虚之教,不坠宗风!”
我就说这两点,谢谢大家。